十四州

【楼诚】浮生欢(六)

吃了药脑子开始发沉,阿诚扶他躺在床上时,他觑着阿诚的侧脸心念一动,使了个巧劲,就把阿诚往床上带,阿诚一惊,手忙脚乱准备爬起来,明楼却不愿意放手,只低低说着,“是我的错阿诚,可是这几年我是真的想你...”挣脱的手劲霎时松了,像脱了力般,顺势就又倒在床上,无用地纠结一番,妥协得调整了一下姿势,隔着衣物握着明楼温热的手躺平,眼睛却睁得老大,一寸寸摹着天花板上的金色暗纹,听着耳边的呼吸渐渐平稳。

座钟的时针缓慢的滑过十一,了无睡意,阿诚捉着明楼的手轻放在身旁,蹑手蹑脚地起身,却是走到窗边端起那一盆香气越发馥郁的晚香玉出了房门,放在了隔壁自己房间的窗台上,想了想又转身从抽屉里摸出一盒香烟,一支抽了一半就烦躁的掐断随手撂在花盆里。柜子里找了睡衣换上,终究还是不受控制般抱着衣服回了隔壁。

这夜的月亮的不可思议,刚进门,就看见明楼抱着被子已经坐起来,神色凝重,整个人裹上淡淡的莹白的光晕,看到他进来才长长松口气。

犹豫片刻便提着步子,朝他走去。

这影子看在明楼眼里,恰与三年前的少年重叠,那也是个月色很好的夜,他一步一步,香槟色的浴袍曳地,指间一杯摇晃的红酒,平白添了几分苍凉的凌然与决绝。阿诚年轻气盛,一腔孤勇,千算万算,算漏了的却是明楼的懦弱和放弃,多可怜啊。


那端的难熬的一天一夜,明楼从小祠堂里僵着手脚出来时,阿诚如梦初醒般起身迎上去,他心疼的伸手想摸一摸明楼脸上的新伤,定是大姐爽利的鞭子,一下一下都朝他招呼过去,躲闪不及。

大姐像失了魂一般,不住喃喃道,“孽啊,这都是我们明家的孽啊...父母和我,大约上辈子都忘了烧高香啊...”明楼木着脸,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头:“列祖列宗在上,明楼不孝,...都是明楼的错,要罚,就罚我一人...只是...只是明楼娶不了妻了...”明镜闻声,一直隐忍着挂在眼角的泪再止不住吧嗒吧嗒落下,她上前几步,缓缓蹲下身,半跪在明楼面前,颤抖的捧起他的脸,声音仿佛金属擦在砂纸上喑哑难听,“明楼啊,明家的...血脉,可就要断了...”字字句句,白刃红出,直划得他一颗肉长的心,血流成河...

明楼狼狈的躲过阿诚的手,跌跌撞撞的下了楼。

阿诚一愣,收回僵在空气里的手,那样剔透的人转眼就明白了,心灰意冷得侧过身,从蓄满泪的眼里模糊的看着那道身影,连日的不安和困倦袭来,终究撑不住,直直向后倒下去...

这一场病来势汹汹,睡了三四天,烧的迷迷糊糊呓语连篇。又是梦见儿时住的那个弄堂,潮湿拥塞,终年不见天日,桂姨对他非打即骂,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甚至红着眼站在床边想要虐杀他。又是梦见明楼和明镜把他带回家的那个下午,风和日丽,天边连一片云也没有,他站在花园里不肯进屋去,只垂着眼死死盯着脚上踩过泥泞的布鞋。又是梦见月色下两具相依相偎抵死缠绵的躯体,却像失了水不住挣扎的鱼,他看不清两个人的脸,蚀骨的悲伤却密不透风的包裹着他,一刻也喘不过气来...

黄昏时,他似真似幻得闻见了饭煮糊的味道,呛得他连声咳嗽,守在床边许久未合眼的明镜惊呼一声,连忙握住他的手,喃喃念道,“真好,真好,可算是醒了,阿诚你知不知道你真是吓死姐姐了...”又忙遣人去请苏医生,看着他一双眼逐渐恢复清明,悬了太久的心才稳稳落下。

一睁眼就看见大姐布满血丝的一张脸,眼风不动声色在周围溜了一圈,没看到熟悉的人,又失望的垂下眼,想安慰安慰大姐,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,嗓子里火烧火燎的干痛。

明镜用棉签帮他润着唇,又递上一杯水,阿诚就着她的手喝了。

晚饭阿香陪他在房里用,几番挣扎后,低声说,“阿诚哥,大少爷去巴黎了,从小祠堂出来的第二天就走了...”阿香看着阿诚瞬间放空的神情,手在袖子里紧紧攥着信,纠结着要不要继续说。阿诚盯着窗外,淡淡道,“拿来吧,你藏在袖子里的。”阿香无奈叹口气,自小就没人能骗得过他,聪明得过了分,这世间的尘埃在他眼里大概都是滋扰。


此生于你,如兄如父。

一整张雪白的信纸,简简单单八个字,整齐的蝇头小楷,阿诚将信整齐叠好,虔诚贴近胸口,闭着眼甚至能勾勒出他伏在书桌前的神态,他写惯了笔法奔放的草书,如这般一笔一画的写就,不知是不是耗了他许多心血。他苦笑着想,眼泪早已顺着眼角滑下,一片湿润。


回忆像过帧的电影,要不了几分钟就已经走到这,后面就只剩了上海薄雾不散的冬,风清月明的夏,草长莺飞的春和天高云阔的秋,明台喜欢缠着他,大姐只当是没那回事,阿香小心翼翼不敢提起某人。

一天清晨大姐问客厅里的《家园》去哪儿了,阿诚喝着粥头也不抬,“沈剑秋看上了,我就送他了。”觑着明镜的神色不对,端起碗喝完最后一口,笑着补了句,“那画儿是我闲来无事练手的,大姐喜欢,我再送您一幅好的,照您的意思画...”

“你呀,真是自作主张,家园哪儿是能随便送人的呐?”明镜嗔怪道,倒也轻松过去了。

阿香在厨房里听见,不由得长长叹口气,那是大少爷最喜欢的画,说以后就要住在那种地方,湖畔胖树林边...

再后来就有新的画挂在那儿了,有白色的房子翠绿的树,青黑的围栅斑斓的花,俗是俗气,总算有了家的样子了。

有关明楼的记忆自此开始不再连贯,这个人似乎淡出了明诚的生活,没人喊他接他的越洋电话,没人与他分享远道而来的信件,家里人皆眼观口,口观心,心下再了然不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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